奔驰的草原(节选)
杨志军
秋天,一个冷雨霏霏的日子,县委书记王石从西宁回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沁多县的牛羊肉运到西宁后在一部分肉中检测出了牛瘟病毒,省上责令阿尼玛卿州追查。他匆匆回来，就是想知道原因。父亲说了,说得很详细。王石说:“照你的说法,是才让副州长把事情搞坏了?那还追查什么?他自己给省上说清楚去。”父亲又说起才让副州长执意要撤换角巴的事。王石沉吟着:“撤有撤的道理,不撤有不撤的道理,哪个道理是大道理呢?我得去州上商量一下。”
但王石没来得及去州上,就病得骑不动马了,还是高原反应。王石说:“我就奇怪了,你一点点反应都没有,我比你身体还壮,怎么这么经不起折腾?”父亲说:“看来我就是个高原体质，游牧民一个,天生不需要太多的氧气。”王石的高原反应很快又加上了哮喘、咳嗽和胸口疼,只能躺床不起了。他把父亲叫去宿舍说:“看样子我是精神不起来了,县上的工作主要还得靠你。”父亲说:“书记啦,工作你放心,就是拼上命也要干好,你就操心你自己,到底是留沁多呢还是回西宁?”“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既然这样,我有个办法你看行不行?沁多有个好去处，地势低洼,树木茂密,夏天的河滩上一片一片全是忌冷喜热的虎耳花,说明那里氧气多,你去住着,小事我在县上处理,大事我去找你汇报。”“什么地方嘛,让你说的这么好?”“阿尼琼贡。”王石一愣:“不能不能,我是县委领导,怎么能住阿尼琼贡呢?”“你是谁的领导?是牧民的领导是不是?牧民常去的地方你怎么不能去?阿尼琼贡属于沁多县,你去你管辖的地方怕什么?”王石还是不愿意,但持续恶化的身体让他不得不承认父亲的主意是最好的。
父亲骑着日尕,抱着王石书记,走向了一年四季都是绿树浓荫的阿尼琼贡。王石说:“你这马不错嘛,哪里来的?”父亲如实奉告,又说起自己在桑杰家蹲点时,给享堂磕头的事:"一磕就成家里人啦，草原上的人,其实很简单,你说他们的话,拜他们崇敬的雪山大地,他们就能跟你有过命的交情。”王石知道父亲的意思:到哪里都得入乡随俗,对一个牧区干部来说,牧人喜欢的也应该是自己喜欢的。他问:“听说一个藏族女人救了你的命?"父亲禁不住泪眼蒙眬:为了救我的命,她搭上了自己的命,可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王石说:“命换命就是这样，有人快快地给,有人慢慢地给,一给就是一辈子,你也不要着急,日子长着呢。”地势渐渐低了，路过的山上先是有了灌木,接着有了小树,然后就是大树,松树和桦树的混交蔓延出一个又一个的扇形林带。不时有一片片旗幡出现,全是白色的,像是给山的腿脚裹起了衣裙。王石说:“这得用掉多少布啊?”父亲说:“你我的布穿在身上,牧人的布穿在心上。”
父亲安顿好王石,回到县上已是第二天早晨。他现在敢走夜路了,是日尕给他的胆量。他发现日尕的夜眼比他见过的任何马都敏锐,跟白天看东西几乎一样,坎坷路障不在话下,只要扬起四蹄,什么野兽就都追不上了。他在马厩卸了鞍鞯笼头。日尕知道这是让它去草原上吃青草的意思,溜溜达达朝县政府门外走去。父亲不怕它走远,他准备了一只铁哨,只要一吹,无论它在哪里,都能飞奔而来。日尕的耳朵出乎意料地灵敏,但灵敏的极限在哪里,父亲试验了几次都没有结果。父亲来到办公室,有人告诉他,昨天才让副州长打了几次电话。他打了过去,才让副州长说:“还是撤换角巴德吉的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拖着不办?”父亲说:“牛羊肉里检测出牛瘟病毒跟角巴有什么关系,这是州县两级领导负责的事。”“怎么没关系，病牛难道不是他赶来的?撤了他也好给上面有个交代。"父亲心里一惊:"怎么能这么说?这件事你是参与过的,前因后果你清楚。"“就因为清楚,我才不能保证角巴不是故意的。撤掉他的事州上已经定啦,我给你打电话是想问你们有没有合适的主任人选。”父亲生气地说:“没有。“那我就如实给州长汇报,初步想法是从州委干部中派一个人去。”
父亲挂了电话,就见通信员带着一个牧人走了进来。牧人说他是来给角巴主任传话的，角巴主任说:“强巴县长不是说忙完了给下边运送牛羊肉的事,就来找我吗?怎么不来啦?现在你不想来也得来,明天太阳出山时我在‘一间房’等你,到底什么事,来了就知道。"父亲寻思:我是硬顶着不想撤换角巴,才没有践诺“我就去找你”的话,不过现在必须要去了。他给王石写了一封信,回宿舍眯瞪了一会儿,一边去食堂打自己的那份午饭,一边吹响了铁哨。日尕飞驰而来,跑进县政府后停在了马厩门前,它知道鞍鞯在这里,主人每次出发,都是从这儿上马。
绿的层次正在变化,半个月前山的苍绿、原的秀绿、河边的青绿变成了稀疏的绿、老去的绿、深沉的绿。有些花还在开,更多的却已经败落,结出些营养丰富的草籽来预示着地气的渐渐冰凉。鸟儿们忙起来,储存冬粮的鼢鼠忙起来。
(节选自《雪山大地》,有删改)
[注)本文写了20世纪60年代的三年困难时期,“父亲”作为汉族干部建设少数民族地区的事情。后文的“强巴县长”指的便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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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3分)
A.标题“奔驰的草原”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地域背景,以“奔驰”修饰“草原”,意蕴丰富。
B.王石病得躺床不起,不得已还是同意到阿尼琼贡去,因为阿尼琼贡氧气多,方便他养病。
C.父亲说“牧人的布穿在心上”,主要是来阐释入乡随俗的含义,表示对牧人信仰的理解。
D.父亲坚守原则,面对才让副州长给予的压力,仍然不肯撤换角巴主任的职务。
7.下列对文本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3分)
A.文章开头“冷雨霏霏”的环境描写,及王石带来的坏消息所涉及的真相与人事纠缠，为全文笼罩了一种凝重的气氛。
B.文章通过写日尕马,表现了人与动物之间的默契,塑造了有灵性的良马形象,洋溢着浪漫主义色彩。
C.文章在介绍阿尼琼贡、扇形林带以及草原绿色的变化时,多使用短句,节奏明快,语言典雅有致。
D.作品在叙述故事时没有回避矛盾,在矛盾冲突中塑造了才让副州长这一形象,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性。
8.文中花费了大量笔墨写“县委书记王石"这一人物,请简要分析这一人物在文中的作用。(4分)
9.本文是长篇节选,如果续写本文的话,文中哪些内容在续写时必须作出呼应?请任选两个内容并结合文章主旨说明续写的理由。(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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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C
命题透析本题考查理解和分析文本相关内容的能力。
思路点拨“主要是来阐释入乡随俗的含义”错,这里主要是写藏族人民的信仰及父亲对藏族人民信仰的理解。
7. C
命题透析本题考查分析鉴赏文本艺术特色的能力。
思路点拨“节奏明快,语言典雅有致”错误,节奏不明快,且语言不是典雅有致,应是自然。
8.命题透析本题考查鉴赏文学作品人物形象的能力。
①通过王石介绍有关情况,提供了阅读情境,推动了情节发展。②王石这一形象的塑造,丰富了党的干部形象。③通过写王石的高原反应、是否回西宁衬托了父亲的形象。④借王石高原反应情况,再现环境状况，说明高原条件艰苦。(每点2分,答出任意两点即可。若有其他答案,合理亦可酌情给分)
9.命题透析本题考查探索作品意蕴的能力。
①沁多县所送一部分牛羊肉检测出了牛瘟病毒一事,谁承担责任。理由:在个人利益和民族团结,个人和大局出现矛盾时展现问题处理情况,于尖锐冲突中反映社会问题。②角巴主任让强巴县长去“一间房”,到底有什么事。理由:反映汉族干部和少数民族干部关系。(每点3分,意思对即可。若有其他答案,合理亦可酌情给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