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奶牛们的旅行

【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这样的一天夜晚，马科瓦尔多挤在睡梦中出着大汗的妻子和四个孩子中间，闭着眼睛，听这粒细弱声响的微尘中，会有多少声音能从那人行道的路面上，穿过矮矮的窗户，渗入到底下，到他这个半地下室的尽头。他听见晚到女人们欢乐而快速的鞋跟声，听见捡烟头人那破旧鞋底无规则滞留的摩擦声，听见一阵因自感孤独而吹起来的口哨……在每一个人类形象中，马科瓦尔多都能伤心地识别出什么弟兄的模样，他们好像自己一样，就连在假期中，也会被债务，被家庭负担，被不足或缺失的工资钉在那个被烧焦而覆满灰尘的水泥炉灶上。

就好像是那个不可能的假期的想法，反倒立刻给他打开了梦想之门，他感觉自己听到在远处有牲口的颈铃声，狗吠声，还有牛哞哞叫的声音。

马科瓦尔多爬起来，穿上衬衫、裤子。“你去哪里？”妻子说，她睡觉时只闭着一只眼睛。

“有一群牲口正从路上经过。我去看看。”

“我也去！我也去！”总是会挑时候醒来的三个孩子嚷嚷道。

那是一群像其他那些会在初夏夜间穿过城市，走向高山牧区的牲口。孩子们来到街上，眼睛仍被睡意粘在一起，看着这似河流一般灰色而有斑纹的脊背，涌入了人行道，贴着铺满广告的围墙，贴着放下的金属门帘，贴着禁止通行的广告牌，贴着加油泵擦身而过。

然而，一些烦躁的放牛人出现在眼前，他们就像是被城市压得阴郁不堪，在那一列牲口旁小步徒劳地跑着，忙前忙后，举着棍棒，吼出一些送气且切断的音节。

“爸爸，奶牛就跟电车一样吗？也会停站吗？奶牛们的终点站在哪里？”

“它们去滑雪吗？”卡尔来托问道。

“它们破坏草坪不会被罚款吗？”

没问问题的米凯利诺，在他们中最大，对奶牛早已有了概念，现在只是专心去核实自己的想法。于是他跟着牲口群，就像牧羊人的狗一般，跟在它们身边小跑着。

当最后一队牲口经过后，马科瓦尔多牵上孩子们的手准备回家睡觉，却找不到了米凯利诺。他下到房间里，问妻子：“米凯利诺已经回来了？”

“米凯利诺？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如果他跟上了牲口群，谁知道能上哪里去，”马科瓦尔多找到并追上一群队伍，然后才发现这不是刚才的牛群……为了给儿子走失报案，马科瓦尔多求助了警察，一个警官说：“混进了一群牲口里？那肯定是去山里了，去度假了，他真有福。你会看见的，他回家的时候将又肥又黑。”

几天以后，和马科瓦尔多同公司的一个职员证实了警官的意见。马科瓦尔多在那个多尘酷热的小城里，用思绪跟着自己幸运的儿子，儿子现下肯定在一棵冷杉的荫翳下消磨时光，嘴里含着一片草叶，吹着口哨，望着底下草地。上缓缓移动的奶牛，在山谷的阴影中听着溪水潺潺流动。

妈妈却等不及他回来：“他会乘火车回来吗？还是公共汽车？已经一个星期……已经一个月了……天气会不好……”她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他好得很，正凉快着呢，肚子里满是黄油和奶酪，”马科瓦尔多说，每当他站在路的尽头，而那稍稍被酷热覆盖住、如浮雕般的白灰色群山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感到自己好像是沉入了一口井里，井口上方的光线，就让他觉得是看见了槭树和栗树枝叶间的闪烁，让他听见了野生蜜蜂的嗡嗡作响，而米凯利诺就在那上面，在牛奶、蜜汁、成排的黑莓中间，慵懒而幸福。

但他也在夜夜期盼着儿子的到来，就像儿子的母亲一样，夜里他聆听着路上的脚步声，就好像房间里的小窗户是海螺的开口，荡漾着回声，可以把耳朵贴在上面听取大山里的声响。

这天夜里，马科瓦尔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这不是幻觉，他听见路上那无法混淆的踏步声正在靠近，那种伴随着颈铃声响的分趾蹄的脚步声。

他们跑到路上。牲口群回来了，缓慢而庄重。在牲口群的中央，骑在一头牛的脊背上，双手紧握在轭上，牛每走一步他的头就跟着跳一下的正是米凯利诺，都快睡着了。

他们把他接下来，又是抱他，又是亲他。

“你怎么样？漂亮吗？”

“哦……漂亮……”

“你有没有想过要回家？”

“想过……”

“山里漂亮吗？”

“我就像骡子一样地工作，”他说，往前吐了一口痰。他已经是一副男人般的脸膛。“每天晚上都要把奶桶搬给挤奶人……一大早，就要把大桶滚到卡车边，他们会把这些大桶带进城的……数，总是要数：牲口，大桶，数错可就糟了……”

“可你在草地上待过吗？当牲畜去吃草的时候？……”

“根本就没时间。总有什么活要干。挤奶，备草，收粪。这都是为什么？就因为我没有劳动合同，他们付了我多少钱？真是少得可怜。”

他耸了耸肩，吸了吸鼻子，进家去了。

带着干草那迷惑人而无精打采的味道，携着颈铃的声响，牲口群继续在路上远去了。

（有删改）

阅读题目

7. 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 马科瓦尔多感觉到自己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表明这个声音并不存在，也暗示了后文的内容并未发生。

B. 与母亲的焦急担忧不同，父亲虽然想象儿子过着悠闲惬意的田园生活，但是其实他也在期盼着儿子回来。

C. 文章倒数第2段运用动作描写代替人物话语，写米凯利诺耸肩、吸鼻，表明他对和奶牛们的旅行不满意。

D. 伴着干草的味道和颈铃的声音，牲口群继续上路了，象征着幻想与现实总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8. 小说在叙事中不断地转换叙事视角，请结合原文分析作品是如何体现孩子视角、母亲视角和父亲视角的。

9. 这篇小说在编入《伊塔洛·卡尔维诺：短篇小说集》时，被编入了“艰难的田园诗”卷，请结合文本分析作者这样做的理由。

参考答案

【答案】

7. A

8. ①孩子视角：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没有见识过田园生活，对于奶牛群的疑问，恰恰体现了孩子们的天真，孩子与父亲的对话符合城市孩子的生活经历，也反映了城市孩子们对田园生活的陌生。(或者答米凯利诺对田园生活的感慨，他对辛苦的定义和理解，反映孩子第一次接触现实生活的直观感受)②母亲视角：母亲虽然忧心家庭困境，对于“少掉一套餐具”内心有小波动，但是依然时刻关心着孩子的处境，不断地问孩子的境况。③父亲视角：对田园生活的向往是以父亲的视角展开的，以此来凸显父亲在生活重担压力下对自然田园的渴望。

9. ①幻想中的田园生活美妙而幸福，但真正的田园生活并不如想象中的甜蜜而幸福。②田园生活象征着人们对幸福生活的渴望与向往，但是现实生活中人们迫于工作的压力而无法获得。③小说体现了小人物于城市中生活的悲凉，以及因生活所迫渴望回归自然而不得的无奈。

【解析】

【7题详解】

本题考查学生对小说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能力。

A.“暗示了后文的内容并未发生”于文无据。根据小说前两段内容可知，马科瓦尔多因为生活窘迫而无法享受假期，这变成了他枯燥生活的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想”，至于这远处传来的声音，以及后文的内容，有可能是虚构的，也有可能是真实发生的。

故选A。

【8题详解】

本题考查学生分析作品的体裁特征和表现手法的能力。

首先是孩子的视角，马科瓦尔多与没有见过奶牛的孩子们的对话“爸爸，奶牛就跟电车一样吗？也会停站吗？奶牛们的终点站在哪里？”“它们去滑雪吗？”“它们破坏草坪不会被罚款吗？”，表现了生活在城市中的孩子们对乡下生活的陌生，以孩子们现有的能力去理解奶牛，体现了城市孩子们的天真。当然孩子的视角也可以从米凯利诺入手分析，从小说最后米凯利诺与父母的对话可以看出初次参与劳动的孩子对于劳动的最直白的理解。

其次是母亲的视角，母亲虽然忧心家庭困境，对于“少掉一套餐具”内心有小波动，但对于米凯利诺追随牛群出游的行为，母亲关心的是孩子的起居与安全，如文中写道“他会乘火车回来吗？还是公共汽车？已经一个星期……已经一个月了……天气会不好……”，体现了母亲的担忧。

最后是父亲的视角，小说多次出现马科瓦尔多对儿子在乡下生活的想象，如“马科瓦尔多说，每当他站在路的尽头，而那稍稍被酷热覆盖住、如浮雕般的白灰色群山出现在他面前时……在牛奶、蜜汁、成排的黑莓中间，慵懒而幸福”这种美妙的生活既不是母亲眼中的，也不是儿子眼中的，父亲担负养家糊口的重担，因生活所迫不得享受假期，因此乡下的自然田园生活成为郁结在胸的情结。

【9题详解】

本题考查学生探讨作者的创作意图的能力。

首先，明确“田园诗”的象征意味，田园生活作为诗和远方的象征，是生活压力巨大的城市底层小人物的梦想，因此，“田园诗”成为马科瓦尔多的梦想。幻想中的田园生活美妙而幸福，如文中出现的马科瓦尔多对儿子在乡下生活的想象“马科瓦尔多说，每当他站在路的尽头，而那稍稍被酷热覆盖住、如浮雕般的白灰色群山出现在他面前时……在牛奶、蜜汁、成排的黑莓中间，慵懒而幸福”，但真正的田园生活并不如想象中的甜蜜而幸福，如米凯利诺所说“我就像骡子一样地工作”“每天晚上都要把奶桶搬给挤奶人……”“根本就没时间。总有什么活要干。挤奶，备草，收粪。这都是为什么？就因为我没有劳动合同，他们付了我多少钱？真是少得可怜”。

其次，明确“艰难”的来源，时事多艰，对于生活在城市底层的小人物来说，他们家庭负担重，也可能会担负一些债务，体面而干净的生活离他们十分遥远。因此田园生活象征着人们对幸福生活的渴望与向往，但是现实生活中人们迫于工作的压力而无法获得。

最后，从深层内涵来看，“田园”生活是美好的梦想，它是枯燥乏味生活的润滑剂，它虽然美好，但是遥不可及，因此反映了城市中底层人民因生活所迫渴望回归自然而不得的无奈与悲凉。